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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维特根斯坦到敏感词库:语言如何成为治理工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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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从敏感词库看中共国家治理的深层机制

在讨论中共国家治理时,人们往往聚焦于警务化、技术监控或行政集权,却较少注意一个更基础、也更隐蔽的层面:语言结构的系统性压缩。然而,正是在语言这一层面,国家治理对社会结构的重塑,完成了最深、也最难逆转的一步。

一、语言压缩并非“言论管理”,而是社会结构工程

近年来不断披露的资料显示,对语言的控制已呈现出高度系统化、精细化和持续扩张的特征。

  • 2020年泄露给某视频平台的一份敏感词库中,仅涉及习近平的组合词条就高达35,476个,涵盖昵称、谐音、缩写、表情替代、以及与不同政治语境的搭配方式。
  • 公民实验室2023年的研究指出,中国主要搜索引擎与社交平台内部运行着超过6万条审查规则,其中绝大多数集中于政治人物、政治事件与权力结构。
  • 小红书内部文件显示,在短短数月内,仅围绕习近平相关舆情,就新增了564个敏感词

这些数字所揭示的,并不是某种“过度谨慎”的舆论管理,而是一项明确的治理逻辑:通过穷尽式封堵语言组合的可能性,压缩社会表达的结构空间。

二、从“禁止说什么”到“无法形成语言”

传统威权体制多采取“红线式”语言管理,即明确哪些话不能说。但上述资料显示,当下的治理方式已经发生质变:

  • 不再只是禁止某些“观点”
  • 而是系统性消除词汇生成、隐喻演化与语义延展的空间
  • 目标不在于纠正错误,而在于防止意义出现

当“习近平+反腐”“习主席+北戴河”这类中性甚至官方叙事语境中的组合,都被纳入审查对象时,语言控制已经越过了“防止攻击”的边界,进入了防止关联、理解与再解释的阶段。

这意味着,公众并非被告知“你不能这样想”,而是被置于一种状态:你逐渐无法用语言把这些想法组织出来。

三、语言即思维的边界:并非修辞,而是政治现实

维特根斯坦的那句著名断言——“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”——在这里并非抽象哲学,而是高度现实的政治描述。

语言至少承担三项关键社会功能:

  1. 命名现实:将经验转化为可讨论对象
  2. 建立关联:把个体事件放入结构性理解中
  3. 形成公共性:让私人判断转化为公共讨论

当词汇被系统性清除时,这三项功能同时受损:

  • 现实无法被准确命名
  • 事件之间无法建立因果与结构关联
  • 公共讨论退化为零散、情绪化、不可累积的碎片

结果并不是“人们不再关心政治”,而是政治从可理解对象退化为不可言说的背景噪音

四、语言压缩与社会结构的极度扁平化

中共治理的一个突出特征,是对社会结构的持续压缩:

  • 中间组织被消解
  • 自组织空间被消除
  • 公共领域被行政化、平台化

语言压缩,正是这一结构工程中最基础的一环。

当一个社会无法稳定地产生:

  • 概念
  • 术语
  • 隐喻
  • 批评语言

它就难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阶层意识、群体认同或制度性反思。社会被迫退化为两极结构:

  • 上层:掌握完整语言与叙事权力
  • 下层:只能使用被许可的、去政治化的日常语言

中间层——也就是通常承载公共讨论、制度批评与渐进改革的空间——被系统性压扁。

五、技术治理并非中性的“效率工具”

值得注意的是,这种语言压缩并非主要依靠人工禁令,而是通过算法、规则库与平台责任机制完成的。

其后果是:

  • 审查不再表现为外在压迫,而成为“系统默认状态”
  • 语言自我审查内化为用户的条件反射
  • 思维边界在无明确指令的情况下被自动收缩

这正是技术治理最深的政治含义:它不需要说服,也不需要恐吓,只需持续删减语言的可能性。

六、结语:当一个社会开始失去词汇

历史经验反复表明,社会的衰败往往不是从暴力开始,而是从语言的贫乏开始。

当一个社会越来越难以:

  • 描述权力
  • 讨论责任
  • 命名不公
  • 构想替代方案

它表面上可能仍然稳定、有序、安静,但其内部已经高度脆弱。

语言被压缩的社会,不是没有思想,而是思想无法成形
而一个无法成形思想的社会,也就无法形成真正的公共理性与长期自我修复能力。

从这个意义上说,对语言的系统性压缩,并非治理的“附属手段”,而是当下中共国家治理中,最根本、也最危险的结构性特征之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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